夜沉了,沉郁的浓黑包围着这世间所有的人。黑,连月亮和星星都吝啬给出一点光亮;黑,这浓黑压得人喘不过来气。
黑夜笼罩的大街上,死一般的寂静。两道的屋舍没有一丝光亮,好像里面没有人一样。念中趴在墙边,竖起耳朵。像往常一样,除了皮鞋敲在地上的声音,没有什么别的动静了。念中放心了,摸索着回到床边,从枕头的夹层里掏出一本线订的书。他悄悄地直起身子,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根白天捡的火柴。划着,用另一只手小心翼翼的地往煤油灯的方向靠。小小火苗在灯中摇曳,照亮了他的半张脸。就着几寸光,他翻开了这本书。
说是书,不过是手写的小册子。但在念中看来,这是世上最好的书。没有白天让人讨厌的什么平假名片假名,不是什么阴阳怪气的腔调,是真正的用中国的笔墨写就的中国的文字,虽已老旧,但还有淡淡墨香,让人心驰神往。
念中的手覆上第一页的几个字,像抚摸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一样,小心细致,生怕弄疼它。这是几个遒劲有力的楷体字,听爸爸说,这是爷爷写的。“我是中国人,我是中国人,”念中在心里默默地念了两遍。从三年前,几个带刺刀的人闯进家里,硬要让念中上什么日本的学校开始,爸爸就塞给了他这本书,让他牢记这句话。
“我是中国人!”念中又在心里大喊了一声。爸爸走得时候,就对他说,不要忘了自己是中国人。他明白,爸爸走了,是为了让更多的国人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。堂堂正正的中国人,念中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那天来家里的人,明明是中国人的模样,却对为首的日本兵点头哈腰。虽然满脸堆笑,但念中却对他有说不出的厌恶。他觉得那个大腹便便的人不配做一个中国人,至少不配做爸爸口中的堂堂正正的中国人。
“啪!啪!”又是令人厌恶的声音。灯中的火苗摇了摇自己细小的身躯,好像随时要熄灭一样。这声音把念中的思绪拉了回来。他用食指拇指夹住一个角,小心地翻过一页,上面是一首诗。
“生当作人杰,死亦为鬼雄。至今思项羽,不肯过江东。”这是谁写的来着?对了,是一个女词人写的。念中轻念这几句诗,生当作人杰,可不是嘛!人生本来不就应该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吗?跪着活又有什么意义呢!
我不能跪着活!念中心里突然蹦出这个念头。日里的一幕幕开始在脑海里回放。飘扬在本是中国领土上空的“膏药旗”,一个个街上的人在明晃晃的刺刀都威胁下,向每一个日本士兵90°鞠躬,学校的日本老师,桌子上稀奇古怪的文字,这一切好像在按住他的头,让他向那面旗下跪。念中的手不禁紧紧攥住手中的书,一团火好像在他的心里燃烧。
火焰在他的心中燃烧,在他的眼中燃烧,像是要将他烧成灰烬,可他好似感觉不到痛苦。煤油的灯火不再摇曳,而是笔直地立在哪里,越烧越大,要把一切肮脏都烧尽。
夜依旧那么黑,那么沉。但仔细看,每一家的小窗子里,都有一星微弱的光,每一家都亮起了一盏煤油灯。灯下稚嫩的人,像念中一样,都默默地看着这有五千年历史的文字。每一个人的心中的灯火互相靠拢,汇聚成了一团熊熊火焰,这火越烧越大,照亮了他们眼前的文字,照亮了这个沉积了五千年文明的国度。这团火,从未熄灭。
一阵风吹过,月亮露出云端,照在念中稚嫩的脸庞上。“苟以国家生死矣,岂因祸福趋避之。”念中喃喃地念着,他的眼前出现了一条光明大道,心中的火光指引他前进,这火光也照亮了他前进的路。
这一年是民国三四年,也就是1945年。